一個偉大藝術家舞台生涯的結束與生命之火的熄滅幾乎同時完成，這讓我既感欣慰又深懷憂傷。記得我剛剛在電影《女王》的歷史資料鏡頭里看到帕瓦羅蒂的身影出現在戴安娜的葬禮上，就意外地接到朋友的短信，告之“老帕過世了！”那是一個傍晚時分。
2007年，在我是一個充滿死亡與離別的年份，每寫一篇痛悼我心中尊重並懷戀的人的文章，就讓我的心深深地顫抖片刻。面對如此多意料之中又突如其來的死亡，生者最好的態度應該是遺忘，而非回憶。
但是，帕瓦羅蒂無疑會勾起我太多的回憶，正如大多數能夠記取帕瓦羅蒂的人一樣，在我們這個時代，在那似乎已經非常遙遠的年代，我們每一個有機會進入意大利歌劇殿堂的幸運者，都不可能繞過帕瓦羅蒂這道輝煌而巍峨的大門。從1970年代開始的二十年是帕瓦羅蒂藝術的黃金年代，他一個人就填補了偉大的克萊里、納布科、貝爾貢奇退出意大利歌劇舞台後留下的真空，重新塑造了貝利尼、羅西尼、董尼采第、威爾第、普契尼、喬達諾、列昂卡瓦羅、馬斯卡尼等作曲家筆下的角色，使所有這些耳熟能詳的英雄聲音統統打上帕瓦羅蒂的印記。
在那个帕瓦罗蒂“笼罩”一切的岁月里，无论是听收音机，还是在音响系统听录音，辨认帕瓦罗蒂的声音只需几秒钟，因为这个声音不可模仿，不可替代，它只属于帕瓦罗蒂本人。这是一个未加任何修饰的声音，它既没有技术训练的痕迹，又少见前辈大师的影响；它既是最纯粹的意大利声音，又全然不见意大利声乐体系的烙印。我曾经听过帕瓦罗蒂在 DECCA 唱片公司的第一张唱片录音，除了在刻画情感方面稍微有一丝拘谨外，那声音完全是打开的，是甩掉所有羁绊一飞冲天的气势，那歌声是多么回肠荡气，你甚至可以说那声音是缺少教养的，但无疑是质朴感人的，他声音的纯度就是一种美，这大概可以说是歌剧“原生态”的美，尽管意大利歌剧自蒙特威尔第之后并未曾出现过这种所谓的“原生态”，但我宁愿阿尔弗雷德、曼图瓦公爵、卡瓦拉多西、卡拉夫王子、平克顿等原本就是这样具有天生质地的美声。
帕瓦羅蒂擺出歌劇“通吃”的架勢，但他始終不碰德國歌劇，更極少涉獵法國歌劇。這是他的自知之明，也說明他並不像某些歌唱大師那樣總有挑戰自我挑戰極限的人生態度。帕瓦羅蒂在藝術的巔峰期過後，非常自然地轉入生命的另一個奮鬥領域。 “三高”也許是情不得已，但“帕瓦羅蒂和他的朋友”這一品牌卻使他投入大量心血。在這個系列的演出當中，帕瓦羅蒂是作為一個“慈善大使”的符號存在的。這裡沒有“古典”與“流行”的乏味概念，更沒有孰優孰劣的無聊判斷，有的是真正偉大藝術家的拳拳寸心、赤子之情。這個時刻的帕瓦羅蒂格外令人感動、激動，為他的親和力、為他的良好人緣、為他在家鄉莫德納的崇高地位和無敵人望。
▼ Pavarotti & Friends Together For The Children Of Bosnia
帕瓦羅蒂是可愛的，他與同時代眾多大師同台合作，口碑極佳。他在聲樂教育這個階段等於空白，卻在最走紅的時候虛心聽取合作者的意見。他的聲音具有相當的可塑性，但在走向成熟的過程中，卻能把最好的最具代表性的本質因素完整地保留下來。帕瓦羅蒂是意大利歌劇史上的異數，他的聲音表面看來是基於一種本能，或者說一種傳統，只是因為它與帕瓦羅蒂那大智若愚的臉龐，那體積龐大的身軀、那發音聽起來給人一種毋庸置疑的信服感的名字發生了聯繫，它就變成了一個能夠被普羅大眾廣泛接受的象徵，意大利歌劇的象徵，那波里民歌的象徵。
帕瓦羅蒂是2007年去世的第N個偉大音樂家，但是卻在全球乃至中國引起空前關注。我希望能把意大利歌劇的帕瓦羅蒂與“三高”的帕瓦羅蒂區分開來，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對亡者的尊重。我不諱言絕大多數音樂愛好者是通過“三高”知道了帕瓦羅蒂，通過帕瓦羅蒂認識了意大利歌劇。但是，當一顆巨星隕落的時候，我們不是更應當記取那顆星星最璀璨的時刻嗎？
帕瓦羅蒂和他的時代一起終結。也許還會有“帕瓦羅蒂第二”或“小帕瓦羅蒂”出現，但那是聲音的概念還是行為的概念，抑或是環境的概念，至少對帕瓦羅蒂本身已無意義。假如人們希望通過帕瓦羅蒂的“轉世”來寄託對他的懷戀，沉浸在帕瓦羅蒂留下來的大量錄音錄像遺產當中，我想感覺一定會越來越好。
▼ 帕瓦羅蒂的葬禮於2007年9月8日在摩德納舉行
